全本小说网 > 铜钱龛世 > 第23章 盲卦子(六)

第23章 盲卦子(六)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临渊行

全本小说网 www.quanbenxs.net,最快更新铜钱龛世最新章节!

    “大师,怎么了?”江世宁毕竟是只野鬼,相较陆廿七而言,有先天优势,所以除了疼一点晕一点,并不曾受什么实际的伤,也最先缓过来。他满身狼狈地从地上坐起来时,就看见玄悯正举着一点火光,默不作声地盯着地上某处,一动也不动,似乎是愣住了。

    在有限的相处里,玄悯总是一副八风不动波澜不惊的模样,好似什么都吓不着他也气不着他。怔愣无言成这样,江世宁还是头一回见。

    能把玄悯震得如此无言,那得是什么糟心情况?!

    江世宁心里当即便是咯噔一下,多多少少涌出了一些不安。

    他见玄悯毫无回应,顿时更忐忑了,忙不迭站起身想要走过去看一眼,结果刚迈一步,就被绊了一下。

    “啊——你看着点!”陆廿七痛呼一声,猛地缩回脚。

    “恕罪恕罪,我没留心脚下。”江世宁连声道歉,转而看到那熊孩子捂着头蜷着手,一副半身不遂的邋遢样,便纳闷道:“你被踩的是脚,捂头做什么?”

    “……”陆廿七憋了一会儿,瓮声瓮气道:“落地不知怎么回事没撑住,脸着的地,额头蹭破了。”

    江世宁对此很是服气。他被打了个岔,医家本性便又上来了:“站得起来么?还有哪里摔着了?”

    “撞到了先前被割伤的那只手,大概又流血了。”陆廿七甩了甩手,终于还是借了江世宁的力站了起来,“除此以外便没什么伤了,和尚……咳,他发现什么了?怎么也不说话?”

    他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长辈,总有些不知礼数。要不是玄悯先前小露过一些能耐,他连改口都不会改,大概就要直呼“和尚”了。

    这两位摔得不轻不重的伤员一瘸一拐地凑到玄悯身边,因为玄悯惯来冷冰冰的,他们也没敢离得太近,就这么隔着半步,狐獴似的抻着脖子往地上看。

    玄悯手里那张符纸大约也有玄机,烧了这许久愣是没烧完,依然留着一撮火光在他指尖,算不上亮堂,但足以让人看清地上的那张脸。

    江世宁:“…………”

    陆廿七:“…………”

    老实说,在颤颤巍巍的昏黄火光下,在这种瞎人骑瞎马不知前路的境况下,冷不丁看到同伴的脑袋掉在眼前,吓疯吓哭都是有可能的。更何况薛闲那张脸正面朝上,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模样十分应景,其场面之惊悚骇人,简直更上一层楼。

    然而……

    江世宁脑中最先翻涌出的想法竟然是无言以对。

    紧接着滚出来的想法是: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最后的最后,他脑中才“嗡”地一响,手脚发凉地喃喃道:“完了,头掉了还怎么活。”

    他终于能理解刚才玄悯为何迟迟没有反应了,毕竟这种情景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祖宗上一刻还叨叨不停没个安分呢,谁曾想他居然真能把自己的脑袋给挂断了?

    “身、身子呢?”江世宁结结巴巴问道。

    陆廿七一脸惊悚还未褪去,瞪着眼珠转看向玄悯。

    玄悯没做声,面上也没显露出更多表情,只是伸手从暗袋里摸出了那半张纸皮身体。先前活蹦乱跳的纸皮躺在他掌心,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一张真正的薄纸,普通且无声无息。

    江世宁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还是陆廿七最先开了口:“他、他是人是鬼?都这样了,还能活么?”

    “应该……”江世宁下意识回了一句,却发现这话没法接。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地上那薄薄的脑袋捡了起来,试探着叫了一声:“薛……薛兄?你还清醒么?醒着便应一声。

    “……”

    他屏息等了片刻,没听见任何答话。他托着薛闲脑袋的手当即便是一抖,忙不迭把脑袋送到了玄悯掌心。

    “用浆糊粘起来有用么?”陆廿七干巴巴地道。

    那能有用吗?你见过谁家掉了头是用浆糊粘活的?你倒是粘一个我看看?

    江世宁兜了满肚子的话想吐,最终还是看在陆廿七年纪不大的份上,又活活憋了回去,一脸糟心又犯愁地看着尸首分离的薛闲。

    结果就见一直垂目看着手掌的玄悯突然开了口,道:“救无可救,烧了吧。”

    江世宁和陆廿七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什么?”

    玄悯神色未变,一副冷肃模样,看得江世宁当了真,当即腿脚有些发软:“大师你说真的?”

    “我不给纸人收尸。”玄悯应了一声,将另一只手里始终燃着的符纸靠近了薛闲的纸皮身体。

    就在火舌即将沾上纸皮的瞬间,一个幽幽的声音贴在玄悯耳边响起:“住手,你敢!”

    这声音显然已经不是来自于纸皮了,而是从玄悯耳边的虚空中散出的。

    神色郁郁将信将疑的江世宁闻声猛地抬头,目光直直看向玄悯,绕着他来来回回打了个轮转,愣是没敢开口,因为他根本找不到薛闲的人影。

    其实在纸皮断成两截的刹那,为了避免平白多受一次皮肉之痛,薛闲干脆将自己的真灵从纸皮上挣脱了出来。真灵没有实体,似风似气,无人能看见。碰巧合了薛闲的心思——作天作地不小心吧脑袋作掉了,着实丢脸,不太想见人。

    于是他默不吭声地攒聚在玄悯身后,好生当了一把背后灵。

    他本以为这样悄无声息地游过去,阴森森地贴着秃驴耳朵说话,能把这秃驴惊得失态。

    谁知玄悯连头都不曾偏一下,语气毫不意外地回道:“不装死了?”

    薛闲:“……”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自打碰上这秃驴,薛闲觉得自己血都要呕完了。

    “你怎的知道我装死?”薛闲吓人不成反被气,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玄悯神色不改地一翻手掌,将原本打算烧了的纸皮放回暗袋,不咸不淡地回答道:“祸害遗千年。”

    薛闲想送他上天。

    不过……

    想起一些事,薛闲又硬生生把自己的暴脾气压下去。他勉为其难地服了回软,道:“行吧,我这样气度的人也不好跟你这秃驴一般见识,随你胡说八道了。”

    玄悯闻言偏了偏头,目光在耳侧虚空中浅淡一扫,似乎觉得这孽障吃错了药,居然能忍住不回嘴老实被怼。

    薛闲低低清了清嗓子,大约觉得这事儿说出口颇需要费些脸皮。他扫了眼闻声看过来的江世宁和陆廿七,决心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真灵没有实体,也就无所谓大小胖瘦,就像一股风。他将自己又缩攒了一番,干脆地游到了玄悯耳廓边,用低得旁人都听不见的气声道:“秃驴,打个商量。”

    玄悯没张口说话,但是也不曾有所动弹,显然在等着他的下文。

    “借你身体用用。”薛闲道。

    玄悯:“……”

    薛闲兀自咂摸了一番,觉得这说法听着有些不像话,又默默换了一句:“不是,没打算夺你的舍。我是说,找个地方让我呆着,最好能贴着你的腰。”

    玄悯:“……”

    薛闲:“……”人话怎的这么难说!

    他之所以如此纠结,只是因为真灵不能长时间毫无依附地飘着,必须得找些实物做凭依,否则飘着飘着就该散了。真灵游荡的时间越长,对元气损伤越大。他可不想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体,转头又全瘫了。

    那纸皮小人断了,他便一时没法再寄居其上了。

    至于为何说要贴着腰……

    自打金珠进了玄悯的暗袋,他便愈发觉得玄悯体质着实有些特殊。于是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先前两回所听见的“撞钟声”,两回都自玄悯腰间骨根处传来,两回都震得他头晕眼花一脑袋空茫。

    金珠所起的变化,定然同这个脱不了干系。

    他甚至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若是金珠这么贴着玄悯的腰,他也这样贴着,双管齐下,会不会要不了多久,他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原身里去了?

    真龙筋骨虽然被抽,但是想长出新的,好好养还是有指望的。

    他想早日回到原身,重新养出龙筋骨来,免得向现今这样行动不便,想要什么还得如此讨价还价字字斟酌。

    “罢了,我是说随便找个什么东西让我呆着,也不用绕着腰了,我就进你那暗袋吧。”玄悯一句话没说,薛闲已经接二连三自己改了要求,主动丧权辱国连退几步。

    玄悯瞥了那片虚空一眼:“先前如丧考妣,现今又主动想进去了?”

    薛闲咬着舌尖心不甘情不愿地哼哼:“是啊是啊,你就说行不行吧。”

    玄悯淡淡问道:“为何?”

    薛闲机械道:“你骨骼清奇。”

    玄悯摇了摇头,似是对这孽障无话可说。他略一思忖,从暗袋里摸出了薛闲那枚金珠。

    就见他食指一绕,便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切口,殷红的血珠从那切口中渗了出来。他便以这血珠为墨,抬手在金珠上画了一道符咒。薛闲认得那符咒的画法,因为先前他寄居纸皮时,在那张薄纸背面画过一模一样的。

    他最后一笔收完,金珠微微亮了一下,又转瞬暗了下去。

    玄悯抬手在薛闲飘着的地方一抓,又照着金珠一拍,薛闲便被拍进了金珠里。

    他并非真正意义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而是将金珠作为一个普通的可以依附的物件,暂且呆在其中而已。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乐意之至。

    不得不说,这秃驴不刻意气他时,还是勉强算得上顺眼的,仅仅这一个举动便精准地踩在了薛闲的点上,正中红心。

    将薛金珠放回暗袋时,玄悯垂目淡淡地训问了一句:“还爬么?”

    薛闲心说老子现今光溜溜圆滚滚连个手脚都没有,爬个屁!然而他刚承了玄悯一份人情,这么快就蹬鼻子上脸着实有些不太好,于是他难得老实地答道:“不爬了。”

    “还翻天入海么?”

    “……”薛闲愤愤动了动嘴春,最终还是憋屈道,“不闹了。”

    玄悯见他终于真的老实了,这才让金珠落进袋底。

    至此,这孽障总算安分下来。

    一是他刚答应了玄悯老实点,总不能翻脸就不认人,多少得装装样子。二是玄悯确实给他挑了个好地方,寄居在这圆溜溜的金珠里,他就是想蹦跶也蹦跶不起来,除了随着玄悯的动作在暗袋里滚两遭,他也翻不出更多花样了。

    江世宁没听到薛闲讨价还价的那些话,但把玄悯一系列动收进眼里后,多少也知道了个大概。他指了指玄悯的暗袋,问道:“他本身受伤没?”

    玄悯摇了摇头。

    书呆子这才放心下来。

    把薛闲这倒霉珠子处理完,玄悯这才顾得上观察他们身处的地方。

    他拈着指尖一捧火,在四周大约摸照了一圈——这是一间不是何人修造的地下石室,地面略微朝一侧倾斜。

    玄悯朝倾斜的方向一晃纸火。

    江世宁和陆廿七近乎同时被那处的两团巨大阴影吓得一个哆嗦。

    “什么东西?!”江世宁抽着凉气,后退了两步。

    “镇墓兽。”玄悯道。

    就见这倾斜的地面约莫只有三四丈长,尽头正对着一扇半开的石门,石门两面各站着一只硕大的石雕猛兽,猛兽高约一丈多,圆目高额,不怒自威。它们均微垂着双目,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模样静静地审视着来者。

    如此模样如此规格的猛兽,惯常只有在一些王公大墓里才能看见。

    “镇墓?!”玄悯既然解释了,江世宁便不疑有他,登时后脖颈凉气直冒,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问道:“这坟头岛难不成还真如其名,是个大坟头?”

    陆廿七听得脸都绿了:“可是……从不曾听过这种说法啊?都说叫坟头岛是因为形状像坟包。若是个真坟头,那些药郎们哪儿还敢来?”

    玄悯抬手照了照那镇墓兽的脸和脚,淡淡道:“新雕的。”

    江世宁:“多新?”

    玄悯道:“三五年之内。”

    三五年之内雕的,便意味着这地下石墓也是三五年之内才修的?那就奇怪了,修给谁的?

    玄悯反手用火光扫了扫他们摔下来的那处,又照了照上头那个看不出多深的隧洞,摇了摇头。

    反正来时的路已然没法走了,也就只能顺着走下去另找出口了。

    玄悯火光一扫,便抬脚迈了步。

    江世宁和陆廿七都有些瑟缩和畏惧,然而又不敢离玄悯太远,于是迟疑了片刻后,又一溜烟地赶了几步,紧紧跟在了玄悯身后。

    “不怕不怕,我自己就是野鬼。”江世宁慢吞吞地念了两遍,似乎真的好了一些。

    玄悯从两头镇墓巨兽中间穿过,一把推开那扇本就半掩着的石门。

    木门即便年久失修,打开时顶多也只会发出“吱呀”一声响。可这石门却不同,推开的过程中,实质的门底和同样石质的地面摩擦,发出了霍霍响动。那声音显得格外空旷寂静,在不知多大多深的地墓里叠出了好几重回音,听得人汗毛直立。

    陆廿七当即夹了夹腿,觉得有些想尿。然而他是个死倔又不认弱的性子,非但没有往后退,还硬着头皮又往前走了两步。

    在这种鬼地方,你总是无法知晓是走在头一个更安全些,还是落在最后更安全些。

    就在玄悯要将石门完全推到底时,那门突然磕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便再也推不动了,似乎是被抵卡住了。

    “门后有东西!”陆廿七有些悚然地说道,声音里透出一些努力克制过的哆嗦。

    玄悯并没有先忙着去看门后的东西,而是用火光一扫前头的大致景象——

    “娘诶——”陆廿七终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其实就火光所扫之处来看,这间应该依旧是条过渡的墓道,跟刚才那间石室并无区别,只是更为狭长一些。真正吓得陆廿七大惊失色的,是这墓道两边的墙壁,就见墙壁上画着比镇墓兽还骇人的猛兽图腾,不过那笔触的色调既不是墨色也不是彩色,而是红色。

    “这、这、这是用血画的么?”说到底陆廿七年纪还是小了些,最先破功慌了神。

    这么大的两幅图腾,那得用多少血?!

    江世宁是个软性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应该不是,你闻,若真是血画的,这墓室就该满是铁锈腥味了。”

    “也对。”陆廿七很快冷静下来,深嗅了两下,“没有血味。”

    一旦冷静下来,能发现的细节便多了许多。

    比如这图腾的颜色还是过红了一些,若真是血干在墙上,早该变成褐红色了。

    “朱砂。”玄悯抬眸扫了眼两边的墙面。

    在墓里用血用兽都好说,用朱砂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因为朱砂带有辟邪镇鬼的作用,用朱砂来画这镇墓图腾,并非是祝这墓里的人安睡百年或是早日往生,而是镇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这可谓是极其刻毒的做法了。

    江世宁虽然没见过什么大墓,也是生平头一回来人家坟包里转悠,对墓里的规矩不甚了解,但对于朱砂,他还是了解颇深的。他在医堂时,从小耳濡目染,许多药材不用刻意背,便记得用途。但他还是喜欢无事时翻来覆去地翻查那些药材相关的书册,自然也包括朱砂。

    “用朱砂画兽……”江世宁嘀咕道,“谁这么恨墓里的人,多大怨仇才能做出这种事。”

    玄悯却摆了摆手,道:“兴许是墓里邪物作祟。”

    若是墓里葬着的那位总也不安分,那修墓之人无可奈何之下,也是会在墓里加朱砂的,以护安宁。

    一切不好妄言,江世宁和陆廿七便不再横加猜测。

    他们见玄悯已经不再理会墙壁,而是兀自转到了石门后面,便忙不迭跟了过去。

    这一看,陆廿七的脸色就变了。

    就见这石门后头确实有东西抵着,以至于门开不到底。不过抵着门的不是什么稀奇物什,而是人。

    两个人,一老一少。

    年迈的那个蜷缩在地,一手捂着自己的肩,身上袄子满是泥灰,擦破了好几处,手背上青紫一片,也不知是不是掉下来是摔撞在哪儿了。

    而年少的那个,则倚靠着墙瘫坐着,双目紧闭,嘴唇惨白,他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怕是比江世宁还不如,瘦得过分,显得颧骨格外明显。他手上还捏着枯木枝,约莫有三根,被红绳缠绕在一起,分枝交错。

    若是薛闲此时能探出袋口就会发现,这红绳扎着的木枝他认的,这瘫坐的少年他也认的——

    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陆十九。

    “十九?!”陆廿七愣了一下,便扑了过去。他最初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碰陆十九。直到他确认陆十九露出来的部分没有明显的骇人伤痕后,他才忍不住摇起了十九的肩膀。

    “十九?陆十九?!醒醒!”廿七边摇边喊着,见十九没动静,又推了推地上的老人:“刘老头,刘老头你醒醒!”

    江世宁抬步要过去:“我看看。”

    不过就在他打算弯腰查看时,面无血色的陆十九终于承受不了廿七的摇动,挣扎着睁开了眼。

    同样转醒的还有蜷在地上的刘老头,老人像是梦见脚下踩了空似的,两脚一抽,才猛地睁开眼。他睁着有些浑浊的老眸呆了一会儿,这才缓缓撑着地爬起来。

    江世宁赶忙弯腰搭了把手,将他扶直了。

    刘老头和陆十九两人面面相觑地看了一会儿,又有些茫然地看着来人,似乎晕久了有些反应不过来。

    江世宁和玄悯看着陆十九的举动,发现他确实如同陆廿七所说,颇有些稀奇,单看他这一系列行为,根本觉察不出他是个盲眼的。

    陆廿七猛地拍了十九肩头一把道:“傻了你?你不是能看气么?这就认不出我了?”

    他这一拍,陆十九似乎终于被拍回了魂。他用沙哑的声音喃喃了一句:“廿七?”而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廿七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不论怎么看,都着实不像是有疾的,盯着陆廿七时,甚至能看到里头攒聚的光亮,跟寻常人的眸子别无二样,只是更为深黑一些。

    不过片刻之后,江世宁发现他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些盲眼人的习惯——

    那陆十九认人似乎格外慢,眸子微动,上上下下看了廿七好一会儿似乎还有些不大确定,又伸出手在廿七的额头上按压着摸了一会儿。

    “嘶——”陆廿七抽了口凉气,咬着牙道:“你怎么又摸这边,我刚摔了一脑门伤,那痣都摸不到了。”

    玄悯闻言抬眸扫量了一眼。

    就见那陆廿七上庭命宫中的几枚散痣果然被摔花了,破了两处圆皮,结了点血疤,确实和原本相差不少。

    陆十九闻言,又拽起了廿七的手,凑到鼻尖前,似乎打算莫看一番他的掌心。

    廿七二话不说把手抽了回来,皱着眉道:“手也别摸了,刚才在船上被划了条口子,刚有些好转,摔下来时又磕了一下,重新裂开了。你没轻没重地按一会儿,我这手非废了不可。”

    陆十九默默收回了手,点了点头,似乎这才确认来者确实是自己的弟弟,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陆廿七。”

    这回终于不是疑问的语气了。

    在自家院子里,陆廿七还急得掉了几滴眼泪,这会儿真找到陆十九了,他又恢复了那不耐烦的模样,似乎来找人并非他心甘情愿似的。看得江世宁在一旁颇为无语。

    不过他很快发现,陆十九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摸完了人,又被陆廿七扶着站起来后,第一件事居然是把陆廿七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撸下去了,一副不喜欢被人扶着的模样,同样没有热情到哪儿去,甚至有些……说不出的冷淡。

    这都什么臭毛病?

    江世宁有些糟心地看着这兄弟俩,总算理解了薛闲所说的“不太亲”是什么意思了。

    可他自认自己并不瞎,真心假心还是勉强能分辨出来的。不论是陆廿七在家流露出的担心,还是陆十九刚才辨认来人时脸上闪过的松一口气的神色,都不似作伪,怎的一站起来就非要做出这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呢?

    陆十九站起来后问了句刘老头的情况,便自顾自摆弄起他那几根木枝,不再搭理人了。

    玄悯上下扫量了他一眼,又扫了眼刘老头,眉心崴微蹙了一下。

    “大师,你和薛兄不是要找这位十九小兄弟么?”江世宁看见他皱眉,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

    玄悯点了点头,从暗袋里摸出了金珠。

    薛闲正在玄悯的口袋里滚得有些犯晕呢,先前他还是纸皮时,就觉得金珠在玄悯的影响下有了细微的变化。这会儿直接身处金珠之中,他才发现,这变化可一点儿也不细微!

    最初,他觉得自己是泡进了一汪热池之中,这热池下头还有一个泉眼,泉眼里汩汩地冒着热气,蒸得他周身舒坦。

    然而随着这池水温度越升越高,越来越热,到现在几乎热得有些烫皮肉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泡的哪是热池啊,这他娘的是打算煮一锅龙肉汤吧?!

    可惜,后悔已晚矣,想出也出不去了。因为他发现这汤还有了些黏性,泡得他手脚发软,抬都抬不起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经顾不上暗袋之外的事了,所以玄悯他们做了什么事,碰见了什么人,他都有些混混沌沌弄不清楚,更谈不上插嘴插话了。

    在他被煮得快要化了的时候,玄悯的手拯救了他。

    这秃驴也是个稀奇玩意儿,明明手指的温度与常人无异,甚至微微有些偏凉,怎的暗袋里靠着腰腹的地方就能把金珠烤成这样?

    薛闲被他握在手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总算凉快些了。

    真灵的温度降了些,他的脑袋便也没那样昏沉了。

    他在玄悯掌心来回滚了两圈,将自己周身上下的温度都降了一些,这才老老实实停下来,透过金珠油黄透亮的薄皮看向外头。

    “陆十九?”薛闲诧异道:“这就找着了?”

    玄悯“嗯”了一声。

    薛闲顶着一脑门热腾腾的浆糊,反应有些迟缓。片刻之后,他才懒懒地应道:“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刚巧你也带了木枝,帮我找个人。”

    说完,他懒懒地滚了一圈,冲玄悯道:“秃驴,给钱。”

    玄悯:“……”

    薛闲见他另一只手摸了几粒碎银出来,眯着眼懒洋洋地叫道:“回头还你金的。”

    陆十九朝他们这里“看”了一眼,冲陆廿七道:“收了吧,别多拿。”

    他年纪不大,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却也有一身怪习惯。他要养家,所以找他卜算自然是要收钱的,只是这钱数却并不固定,只定了个数。金银铜全看你愿意,你若只想给铜板,那便是三枚铜板,你若想给银子,那也是三粒银子,你若吃错了药想给金子,依然是三粒。

    薛闲就是吃错了药的那种,回回找他卜算给的都是三粒小金珠。

    陆廿七老老实实从玄悯手中拿了三粒碎银,想把他塞进陆十九的兜里,却被陆十九挡住了:“我袄子蹭破了,你先拿着,别贪了。”

    “谁贪了?!”陆廿七皱着眉道。

    陆十九也不理他,只看向玄悯的方向,问道:“要卜算的是何物?”

    玄悯将手里的金珠递了过去。

    薛闲道:“就是这枚金珠,劳驾帮我算一算,这金珠先前经手之人,现今都在何处。”

    陆十九也没把金珠拿进自己手里,只就地蹲坐下来,摸着手里红绳绑着的木枝,一边盯着金珠,一边扶着木枝在地上缓缓移动着。

    江世宁在一旁看了一会才发现,并非陆十九握着木枝在地上写画,而是那木枝自己在写画,陆十九的手指只是堪堪触着它而已。他盯着那木枝看了好一会儿,就见地上被划出了几道横斜交错的线,以及一些零星的圈点。

    直到木枝“啪嗒”一声,侧倒在地,陆十九才皱了皱眉,将其捡了起来。

    他用手指摸着地上的那些痕迹,双眼半闭,嘴唇一直无声开阖着,也不知在自言自语地估算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玄悯手里的金珠,冲薛闲的方向道:“有些奇怪,只算得出其中四人的踪迹,还有一人不知为何算不出,活像不存在似的。”

    薛闲沉吟片刻,道:“一共五人?行吧,那先告诉我算出来的四人。”

    “嗯。”陆十九点了点头,道:“其一是渔人,其二便是我算不出的那人,其三是一名术士,其四你们应当见过,是官衙里的人,姓刘。其五便是这位大师。”

    薛闲:“……”得,不算我也知道有这四个。

    “那么现今的踪迹呢?”薛闲又问。

    陆十九一边摸着地上的痕迹一边缓缓道:“渔人现如今在一江之隔的安庆府,你们会见到的,术士在蜀中盘龙山一线天上的小龙洞清修,刘师爷……”

    他手指摩挲过地面,微微皱了眉又松开,依旧是一副寡淡模样:“刘师爷昨日夜里碰上走水,活不过今日了。大师不用我说了。”

    一一交代完,陆十九收回了手,看着薛闲。

    “刘师爷活不过今日了?”江世宁有些愕然。

    当初在刘家宅院,他听到刘老太太说债必有所偿时,并没有想过刘师爷会真的偿尽怨债,更没想过会偿得这样快。

    陆十九闻言又抬手在地面摸索一番,道:“嗯,确实活不过今日了,现今正躺在一间偏屋里。”

    江家一家死于走水,死后江氏夫妇又被炼进了石墨里,必然也是经历了油泼火烧之苦。傻子刘冲整日住在阴气罩顶的偏屋里,被他吸了数年的气运,差点儿也把命搭进去。

    如今刘师爷时日真的走到了头,死于火烧,在偏屋阖眼……果真,债必有所偿。

    陆十九看向薛闲,道:“还有需要问的么?”

    薛闲摇了摇头,整颗金珠也跟着滚了滚:“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陆十九又看向其他人:“你们呢?”

    玄悯闻言,收拢手指将薛闲重新放回暗袋。金珠从玄悯有些温凉的手指上滑下来时,薛闲暗道:要能伸手就好了,怎么说也得多扒住一会儿。

    可惜珠子溜圆,一点儿没有停滞地滚进了袋底,薛闲这锅龙肉汤又汩汩地煮了起来。

    撒开了金珠,玄悯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折叠过的薄纸。

    这正是先前他在归云居上房里展开来的那张,纸上记了许多东西,有些是字有些甚至还有大致的图,有的笔走龙蛇十分潦草,像是随手记下的,有些则仔仔细细地写了数列。

    他将薄纸递给陆十九时,并没有将纸展开,而是维持着折叠的状态,隐约能从松散的一角看到起首写着两字:寻人。

    玄悯沉声道:“我想知道这纸是谁留的,有劳。”

    陆廿七依然规规矩矩地收了玄悯三粒碎银。十九看着那张薄纸,一手扶着木枝在地上涂画。

    刚落进暗袋里的薛闲对玄悯也十分好奇,趁着脑子还没有重新被煮晕,他也在竖着耳朵听着暗袋外头的动静。

    片刻之后,就在薛闲又要混混沌沌满脑浆糊时,他听见陆十九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你自己。”

    薛闲:“……”

    自己留的纸却拿来问卦子是谁的,这就有点病了。他倏然想到江世宁先前说的,玄悯身上的药味同调治失魂症人的药有些肖似。

    难不成这秃驴真是个失忆的?!那他娘的也装得太像正常人了吧?

    不止是薛闲,站在一旁的江世宁,甚至包括陆廿七都忍不住一脸古怪地看向玄悯。

    不过江世宁转而便觉得这样的神色颇有些无礼,连忙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闭观口口观心了去了。

    玄悯看也没看他们,似乎对这些目光恍然无所觉,他面不改色,依旧一脸平静地问陆十九:“确信从不曾经过他人之手?”

    陆十九摸着地面重新确认了一番,继而点头道:“不曾。”

    玄悯点了点头:“多谢。”

    该算的已然算完了,陆廿七便开口道:“你这半个来月没归家,就是因为掉进这鬼地方了么?”

    陆十九似乎没听到这话似的,指着身后的门道:“来时的路出不去,要从里头走。”

    廿七皱着眉瞪他,气得撒开手兀自走到一旁去了。

    陆十九也不管他,径自沿着墓道,朝通往更深处的墓门走去。刘老头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玄悯他们,道:“我们大致摸过一遍路,还差一点能走到头,这次应该可以。”

    说完便偏了偏头,示意他们跟上。

    玄悯静静看了他们片刻,也没多说什么,抬脚便跟了过去,迈步时他略微偏头冲江世宁和陆廿七道:“走在我后头。”

    两人应了,跟尾巴似的缀在玄悯身后,一方面有些害怕,一方面又不敢离玄悯太近,怕踩到他云雪一样的僧袍。

    江世宁见廿七还是一副讨债脸,便低声冲他道:“你那兄长应当是累极了,约莫是没少试着探路出去,你看他袄袍半干不干的,估计被水泡过,虽然略干了一些,但肯定还是重的,留着力气走路呢,说自然能不说就不说。”

    陆廿七看着地上的水迹,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勉强把脸色收了收。

    陆十九在石门前停住步子,抬手覆在石门上。他盯着墓门,轻轻眨了眨眼,道:“会有些危险,记得跟着我。”

    在他眨眼的瞬间,陆廿七也忍不住眨了眨眼,眨完又晃着脑袋用手用力揉了两下。

    “怎么?”玄悯余光暼到,问了一句。

    “眼睛忽然有些发糊。”廿七又用力眨了眨,咕哝道:“好像又好些了,不管了,先出去要紧。”

    玄悯目光从他额前的那些伤痕上扫过,又落在陆十九身上。

    江世宁跟着他的视线来回看了一遭,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就在那答案呼之欲出之时,陆十九一把推开了石墓门。

    空洞森然的开门声缓缓响起,玄悯手指间那道符纸烧出的火猛地一跳,突然毫无征兆地灭了。

本站推荐:不灭战神百炼成神元尊九天剑主圣墟伏天氏女神的超级赘婿天荒仙庭逆天邪神武炼巅峰

铜钱龛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全本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木苏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木苏里并收藏铜钱龛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