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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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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学校没有安排王加林暑期补课,也没有安排他暑假照校,送老婆红梅去武汉参加面授学习之后,他还是独自一人呆在学校里。

    加林确实想不出一个更加适合去的地方。旅游?没钱。做生意?没本。打工?无路。回王李村?别扭,不舒服。去方湾镇?也没什么兴趣。他只能深居简出地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干什么呢?本来准备请人来学校油漆家具的,但油漆匠提出,必须由他垫付资金买油漆,还有调油漆的汽油。这又把加林给难住了,所以,他只能暂时缓一缓。

    现在看来,除了读书和写作,他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刚刚参加完上半年自学考试,下半年的考试要等到十月份,无须提前这么长时间备考。加林准备利用这段“空闲”打个时间差,看看自己喜欢的小说,或者试着写点儿东西,往编辑部投稿。——这才是他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唉!从读孝天师范时偷偷摸摸地码格子算起,业余写作已经四年了,加林仅在本县文化馆创办的一个非公开发行的期刊上发表了两篇千字文,说是“小小说”,其实跟中学生写的作文差不多。其他的投稿,要么被杂志社或者报社编辑部无情地退回,要么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文学虽然风光,但弄起来真是难啊!作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当的。有时,他真想打退堂鼓,放弃这种吃力不讨好、耕耘无收获的营生。可是,不弄文学,业余时间他又能干点儿什么呢?

    打麻将?斗地主?和其他老师们一样,沉迷于赢了又输、输了又赢的赌钱游戏?或者加入程彩清老师开办的抹牌赌博“俱乐部”?他对好多人乐此不疲这些东西又提不起兴趣,觉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无异于浪费生命。

    人一生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活一场人,总得有一个奋斗目标,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儿痕迹。

    王加林的人生目标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他做过当科学家的梦。读师范时,他以“华罗庚没上过大学同样成了数学家”自勉,废寝忘食地啃过一段时间《高等数学》。后来确实没有办法自学下去了,他又跟风写起了小说,做起了作家梦。当作家没有文凭学历的门槛儿,高尔基连小学都没读完,还不是写出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

    王加林觉得,把作家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也有实现的可能。

    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他,一个农民的儿子,成长在一个破碎的家庭,小学阶段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根本没有学什么文化。上初中时,虽说“四人帮”垮台了,还是只能读王李村小学的“戴帽初中”,没有接受公办教师的指导。进入双峰公社高中后,才算开了一点儿窍儿,侥幸考上了孝天师范学校。

    中专已经锁定了他的全日制学校最高学历。他还能希望从这个起点上,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

    以教书为职业,维持基本的生存需求;争取写出有影响的文学作品,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王加林觉得,自己的一生能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并最终实现理想,就算成功的人生。

    他就是怀揣着这样的梦想走上工作岗位的。

    成为中学教师之后,他在和其他老师一样备课、上课、改作业的同时,又多出了读书和写作这两项“自我加压”的任务。

    上班的第一个礼拜,加林就到花园镇图书馆办了张《借书证》,开启了他八小时之外的阅读生活。他借阅的主要是中外文学名著,尤其喜欢俄国、法国和英国一些近现代作家的作品。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司汤达的《红与黑》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等。中国的四大文学名著他只喜欢《红楼梦》,对《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没多大兴趣。

    每次去图书馆,他还会去报刊阅览室转转,浏览一下报纸和杂志,但主要目的不是阅读,而是搜集报刊编辑部地址和“征文”“约稿”信息。有了这些地址和信息,他就能够把自己苦心孤诣写出来的东西投寄出去。

    投稿和等待编辑部回信,是他追求梦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篇稿子写完之后,加林就用方格稿纸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装进他自制的信封里。写好收件人和寄件人地址及姓名后,同时在信封右上角写上“邮资总付”四个字,然后用剪刀把封好的信封剪去一个角。

    这样,他就无须粘贴邮票,邮资则由编辑部支付了。

    自制信封是王加林别出心裁的“废物利用”。虽说买一个信封只需几分钱,但他向报刊投稿对信封的需求量太大,一年下来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投寄的稿件比较长,还得买较大的牛皮纸信封,费用更高。而且有时买的信封纸质极差,根本就不顶事。

    因此,每次收到编辑部的信件时,加林开拆时就特别谨慎小心。不用手撕,拿小刀子沿粘贴的地方一点点撬开。翻面之后,再重新粘上,用红圆珠笔在上下各画六个写邮政编码的方框,就成为可以重复利用的信封了。

    如果手头有废弃不用的牛皮纸,或者背面是空白的旧年画和旧挂历,加林就可以批量制作信封。

    先把这些纸张裁剪成两倍于信封大小的长方形,横着对折一次。注意下面的一半比上面的稍宽,再对折。摊开后,再沿中线两侧的折线向一方折合,信封的雏形就出来了。然后把四角剪开一厘米左右,裁去不需要的部分,修剪封盖,用胶水粘好就大功告成。

    信封做得多了,加林还摸索出一些小窍门。比方粘贴,如果是大批量制作信封,一个一个地涂胶水是相当麻烦的,速度慢不说,有时还会把信封的中间粘住了。为解决这个问题,他把裁剪好的信封摊开,一个一个地摞在一起,留出需要涂胶水的地方,一次性涂好胶水,再逐个地粘贴,这样就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能够保证质量。

    自制信封能够“变废为宝”,堪称创造性的劳动。不仅经济实惠,而且丰富了他的业余生活,让他感受到了无穷的快乐。

    给编辑部投稿既不用花邮费,也不用自己掏钱买信封,主要成本就是买几本方格稿纸。加林感觉自己还是能够承受。所以,只要手头有写好的稿子,弄到了编辑部的地址,他就能够“天女散花”般地到处邮寄。

    稿件投寄出去之后,再就是满怀希望的等待。

    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只要不是在教室里上课,加林老师都会准时离开办公室,前往学校门房,等候那个穿着草绿色制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如果邮差已经提前来过,他就询问门卫老宁是否有他的信件,顺带着看看当天的报纸。

    自参加工作以来,邮差一直是王加林最牵挂的人。无论是恋爱时盼望方红梅的情书,还是投稿后盼望编辑部的回复,他的那份痴迷和执着,总是让人特别感动。

    遗憾的是,他寄出去的稿件大多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偶尔收到编辑部的邮件,打开一看,无一例外都是他寄出去的原稿,多出一张铅印的退稿信。

    希望一次次地唤起,又一次次破灭。他从最初的痛苦和难受,逐渐变得麻木不仁,最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休完婚假返回学校时,王加林收到了上海某文学杂志社编辑的亲笔来信,告知他的小说《小脚奶奶》已初步选上,等待执行编辑审定,叫他“暂勿投他处”。

    这篇小说是加林以他奶为原型创作的。真能发表的话,不仅圆了他的文学梦,还能了却他怀念奶奶的心愿。

    他因此非常期待,甚至激动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可是,等了一个多月,也就是暑假即将到来的时候,《小脚奶奶》还是被无情地退回来了。

    编辑随信只写了三个字:经审退。

    退稿,无缘暑期补课和照校,多重打击让加林老师在郁郁寡欢中开始了他的暑假生活。

    天公也不作美,放假之后就一直阴雨绵绵。小雨时断时续,大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烦意乱。家里唯一的一把雨伞让红梅带到武汉去了,加林也懒得出门,不想去花园镇买菜。

    一日三餐吃面条,对付着过。白水煮面,加点儿油盐和酱油里面,就成了他填充肠胃的主打饮食。接连吃了几天,他感觉实在难以下咽。不仅没有食欲,而且见到面条就翻胃,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如果能够在面条里面加点儿青菜就好了。这样想着,他又起心去花园镇买点儿蔬菜。打算到隔壁程老师家里借把雨伞,上街一趟。

    翻出钱包盘了盘存,他又有些犹豫。钱包里只剩下五块多钱了。七月份的工资还不知道哪一天发,这么快就吃光老底,万一暑假有客人来访怎么办?敬文参加完高考说不定就会来呢!还有腊梅,她预考落选后,就一直呆在方湾镇,说不定会来花园镇散散心。

    想起这些,加林又打消了上街买菜的念头。强迫自己撑着,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到了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去花园镇买菜也不迟。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

    雨水沿着屋顶的瓦沟流淌,顺屋檐下坠,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流水声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声麻雀的啼叫。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初三教室与加林老师的家隔着两排校舍,那里上课的情形他一无所知。

    他站在自家客厅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校园,如同无人光顾的坟地一样死气沉沉。

    菜可以不买,但水是必须出门去提的。洗口、洗脸、洗衣、烧开水、做饭都少不了干净的自来水。趁着雨声渐小、雨点不那么密集的时候,加林一手拎一只塑料桶出门,准备去提两桶水回来。去食堂门口接水与到部队抽水房门口接水距离差不多远,但加林不愿意去食堂门口。

    他不想让补课的老师和学生们见到他在校园里晃荡的身影。

    沿着火砖头铺成的甬道向学校大门口走去时,加林发现操场周边的野草呈疯长之势,与放假时相比,茂盛了许多。野草丛中,还可以见到蒲公英、车前草、马齿苋、荠菜之类的野菜。这些野菜他都认识,小时候他经常到田地里挖这些东西喂猪。后来上小学时吃“忆苦饭”,他才知道这些野菜也可以供人食用。

    对呀!为什么不挖些野菜回家煮面条呢?用野菜煮面条肯定比白水煮面条好吃。野菜的味道并不比街上卖的蔬菜味道差呀!

    这一突然产生的灵感,让王加林兴奋起来。把水提回家之后,他就拎起平时买菜的竹篮子,拿了把切菜刀出门。

    他没有在操场周边的草丛里挖野菜,而是直接去了学校外面的田野里。田埂上、池塘边、庄稼地里到处都能找到野菜,因为土地刚刚被雨水浸泡过,野菜也特别容易挖起来。

    没多大一会儿,加林就挖了满满一竹篮野菜。

    在部队抽水房门口洗这些野菜时,广广问他要这些野菜干什么。

    “包饺子。”加林撒谎说,“野菜包饺子特别好吃。”

    广广马上赞同了他的观点。补充说,他们广东人也特别喜欢用野菜包饺子。

    回到家里,当加林把这些洗干净的野菜放入煮面条的锅里时,又突然觉得心酸。一股强烈的辛辣冲上他的鼻根,两颗泪珠便从他紧闭着的眼角慢慢滑落出来。

    从小到大,除了在学校“忆苦思甜”时吃过野菜外,他还没有在家里的饭桌上吃过这种东西。没想到,他师范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后,竟然不得不拿野菜充饥!小时候挖野菜都是用来喂猪,现在挖回来,却是用来喂他自己!

    学校的四位领导虽说都没有担任初三年级的课程,但无一例外都参加了初三补课。他们的任务不是教学,而是“带班”。美其名曰维持教学秩序,检查监督补课情况,实际上就是在办公室坐着看报,或者钻进程彩清老师家里去打牌。四位领导轮流值班,每人隔天到学校来呆半天时间,就可以与其他补课的老师们一样领到数额可观的补课费。

    有一天,加林去上厕所时,碰到了“带班”的学校会计邹贵州。他随口问了一句:“七月份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呀?”

    正在蹲着大便的邹会计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还想领工资?你欠学校那么多钱,扣都不够扣呢!”

    加林有些尴尬:“别全部扣了呀!扣完了我吃什么呀?”

    “你吃什么?我管得了么?自己去找地方吃呀!你借的那两百块钱,我还是从基建款中抽出来的。连关校长都不知道呢。”邹会计有点儿恼火地说。

    加林语塞了。

    撒完尿之后,他没有急着离开,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与邹会计理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我眼下确实有些困难,学校每个月多少给我留点儿生活费,其余的都扣掉也没关系。账,还是得慢慢还嘛。”

    “你这不是说胡话么?”邹会计把手里的半张报纸对折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地擦了擦屁股,站起身,一边提裤子,一边回应王加林,“我这儿又不是银行!银行贷款可以慢慢地还,但那是要付利息的。学校的钱一个萝卜一个坑,各有各的有途。我借钱给你,本身就违犯了财务制度,属于白条抵库,属于挪用公款。如果上级来检查,我没办法交待。”

    听到这儿,加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但是,现实摆在这里,两百元的账债,他和方红梅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够扣。可全部扣了,他们夫妻俩马上就没办法生活。他还计划着暑假期间去一趟武汉,看看在那里面授学习的老婆呢!

    人们常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明知自己理屈词穷的王加林,不愿意轻而易举地束手就擒,也开始扁担擦屁股——横着来。他一改请求、讨好和低三下四的口气,义正辞严地提出:“钱是我借的,你想怎么扣就怎么扣吧!但借钱的事,与方红梅没任何关系,如果把她的工资也扣了,她肯定会找学校讨个说法的。”

    撂下这句话,加林就气呼呼地离开了厕所,留下邹贵州一个人在里面干瞪眼。

    回到家里,加林又感觉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儿过分。

    当初找邹会计借钱时,别人二话没说,就把那么一大笔钱借给了你,你现在怎么能够在别人面前耍横呢?但是,不耍横又能怎么办?他们夫妻二人要吃饭呀!还有红梅她弟方敬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也跟着他们一起饿肚子吧!

    我为什么要借钱呢?要是不欠学校的账债,我就不用看邹贵州的脸色,受这样的窝囊气了。

    一触及这两百元钱的账债,王加林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妈白素珍。

    小时候想起妈妈时,加林总是双眼噙满了泪水,脑子里是满满的思念,心里交织着温暖、甜蜜和幸福的感觉。而现在想起同一个人,他却两眼射出凶光,周身燃烧着愤怒,认为他妈白素珍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歹毒的女人。

    人的情感竟然会发生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真的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惊讶和无奈!那么,加林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对他妈的看法呢?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产生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真的如俗话所说的那样“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他会不会是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呢?

    父母离婚之后,加林虽说判给了他爸王厚义,是在王厚义身边长大的,但他小时候却一直不喜欢他爸,同情和支持的天平,一直倾向于他妈白素珍。他之所以如此爱憎分明地厚此薄彼,与他奶和他妈的教育和影响息息相关。特别是他妈白素珍,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从来都没有放松对他进行“仇父教育”。当然,他爸王厚义同时也在对他进行内容完全相反的“仇母教育”,但两相比较,“仇父教育”明显占居上风。

    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夺子”较量中,王厚义输得一塌糊涂。

    幼儿时期的王加林什么都听他妈白素珍的,而把他爸王厚义的话当成耳边风。

    白素珍克敌制胜的重要手段就是与儿子保持书信联系。用纸和笔克服时空的阻隔,拉近与儿子的距离,进而牢牢地控制着儿子的思想。让儿子爱她之所爱,恨她之所恨,与她的人生价值取向及爱恨情仇保持高度一致。

    早在加林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白素珍就鼓励儿子给她写信,并托付闺蜜李艳红作为儿子的“启蒙老师”。

    李艳红教加林书信的格式,教加林如何写信封,告诉加林称谓长辈时应该用“您”而不应该用“你”。

    王加林就是在艳红阿姨的辅导和帮助下,逐步成长为写信高手的。当然,他那时的通信对象基本上都是他妈白素珍。

    从白沙铺到陕西“三线”工地,到河北迁西洒河桥,再到河北保定市,白素珍走到哪里,加林的书信就会跟到哪里。

    王厚义曾意识到加林与他妈如此火热的书信往来存在的风险隐患,试图阻止加林与他妈通信。除了用“好儿不理下堂母”这些民谚苦口婆心地教导以外,他还找到本村一位在小学任教的女教师,让她私自扣留白素珍写给加林的信件,带回来直接交给他。

    迫于生产队长的淫威,这位女教师还真的干起了干涉他人通信自由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王加林写信给他妈,却老也收不到白素珍的回信。

    当他从艳红阿姨转交给他的一封信中,得知母亲一直在给他回信时,加林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是父亲王厚义伙同女教师做了手脚。这个受到伤害的孩子,立马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小鸟。不过,愤怒归愤怒,他却没有勇气去找女教师理论,因为他拿不出别人扣留他信件的证据。他更不敢去斥责和质问他爸,那样的话,回敬他的只能是怒骂,甚至是一顿暴打。

    万般无奈,加林只有让他妈把信邮寄给艳红阿姨,再由艳红阿姨转交给他。这种转交比较麻烦,他得经常去艳红阿姨家询问。艳红阿姨收到信后,也只有瞅机会,偷偷摸摸地交给加林。

    这事如果让王厚义知道了,艳红阿姨肯定会受到牵连,而遭到王厚义威胁和辱骂。

    怎么办呢?就这么束手就擒,自此中断与母亲的通信联系么?王加林心有不甘。

    在烦恼和苦闷中煎熬过一段日子之后,这个聪明的小学生从艳红阿姨转信给他当中受到启发,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他爸和女教师的好办法。

    他写信给他妈白素珍,嘱咐白素珍回信时,把收信人写成他最要好的一位同学的名字,由那位同学收信之后,再转交给他。为保险起见,他还让他妈把寄信人地址和姓名省略,简单地写成“内详”两个字。

    通过这种缜密的“地下工作”,他才重新疏通了堵塞多时的母子通信渠道。

    白素珍继续通过这一渠道,牵着儿子的鼻子走。

    童年时的王加林,把他妈的话看作金科玉律,那真是说一不二、说东不西啊!

    九岁那年,加林从信中得知他妈从“三线”回白沙铺休息,蒙发了一个人偷着去白沙铺看妈妈的念头,并且紧张而又秘密地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他先向奶奶要了一块钱的车票钱(加林他奶因为偶尔把家里鸡下的蛋拿去卖,手里还有几个私房钱),然后拿了两根他爸抽旱烟用的麻杆和一盒火柴。准备好这些东西的那天晚上,加林兴奋得几乎整夜都没有睡觉。

    鸡叫三遍,他便摸着黑穿衣起床,从奶奶的身边下到地上,轻轻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堂屋,走过天井周边的过道,走过黑咕隆咚的巷子,轻轻拉开大门的门闩,出门后再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

    黎明前的王李村万籁俱寂。天空闪烁着疲惫的星星,弯弯的月亮已经从东边挪到了西边。

    加林怀里揣着奶奶给的一块钱和一盒火柴,手里拿着两根麻杆,沿着通往村外的村道快步疾行,时不时还小跑一段儿。离开村庄进入田野之后,他才放慢了脚步。路上看不见行人,除了偶尔的几声蛙鸣,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加林心里虽然有点儿碜,但除了害怕被他爸抓到以外,没顾及到其他的危险。

    到了清水塘,走在孝花公路上,加林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比之前要清晰得多,而且老是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扭头回望,又什么都没有。过了松林湾,道路两旁都是黑黝黝的松树林,加林开始感到害怕了。

    他轻声地唱着歌儿,自己给自己壮胆。一只穿路而过的黄鼠狼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于是划着火柴,点燃一根麻杆,边走边挥舞着麻杆,在身前不停地划着圈儿。加林听他奶说过,豺狼是怕火的。只要麻杆上面的火星在自己身边晃动,凶猛的豺狼就不敢靠近。

    他就这样用麻杆开路,气喘吁吁地前行。

    事实上,加林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豺狼虎豹的位置,也没有拦路抢劫坏人的位置,那地方已经填满了对他妈白素珍的思念。他一心盼望着快点儿看到银带一样的瀤河,以及坐落在瀤河岸边的白沙铺。

    历经一个多小时,加林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到达周巷镇。

    路上已经有上早起赶集的行人。街道两旁的小餐馆率先开门,就像约好的似的,大家都在生炉子起火,店面门前袅绕着乳白色的炊烟。

    加林径直来到周巷汽车站,站在停车场出口,等候前往花园镇的长途汽车。

    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爸此时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王厚义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满眼凶光地怒视着加林。走到儿子身边,他恶狠狠地低声命令:“走,回去!”

    可怜的加林只能在他爸的押解下,返回王李村。

    路上,王厚义一会儿凶神恶煞地怒骂,一会儿苦口婆心地劝说,恨铁不成钢,失望溢于言表。他教导加林要懂事,要争气,当个“不理下堂母”的好儿子。既然白素珍这个狠心的女人不要你了,你就应该对她充满仇恨。不吃她给的东西,不穿她做的衣裳,把她纳的布鞋底,用斧头剁成两截儿,扔进池塘里……

    加林十一岁那年,刚刚改嫁给马教导员的白素珍不声不响地来到了王李村。

    在李艳红家里,他们母子俩得以重逢见面。

    白素珍说,她和加花就要随老马一家子去河北迁西了。她希望加林能够跟她一起走,也加入到她和老马组建的那个热闹的大家庭。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河北吗?”白素珍盯着儿子的眼睛问。

    加林满眼是泪,抿着双唇,头连点直头。

    白素珍于是告诉儿子应该怎么做。她怂恿儿子去孝天法院,找一位姓何的院长,表明自己不愿意跟王厚义一起生活,要求跟随母亲。

    “过了十岁,你就可以算作半个成年人了。具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也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了。”白素珍有理有据地告诫加林,“法院是会尊重你的选择的。你就说王厚义打你骂你虐待你,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穿,说他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不关心照顾你。你坚决要求离开父亲,跟母亲一起生活。如果法院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不吃饭,说要饿死在法院里。”

    加林不住地点头,把他妈的话,牢记在心。

    当天下午,白素珍就把加林带到了双峰镇。母子俩住在双峰旅社里。她为儿子买好了去孝天城的车票,耳提面命,教导儿子怎么说,怎么做。最后,把加林送上了长途汽车。

    “我在双峰等你的好消息。祝你马到成功!”白素珍满怀期望地对儿子说。

    因为有母亲的幕后指挥,加林对孝天之行充满了信心。

    到达孝天城之后,他根据他妈描述的路线,找到了孝天法院。

    望着法院大门上方的国徽,以及大门两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加林的两条腿如筛糠一般哆嗦发抖。

    接待他的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伙子。见一个十岁的小孩来告状,而且话没出口就直抽泣,那个小伙子不停地叹息“可怜”。

    小伙子倒了一杯水给加林,又在一个黑封面本子上详细记录着加林的陈述。最后,他还根据加林的要求,找来了白素珍提到的何院长。

    何院长弄清楚加林的意图后,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他一直面带微笑,显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何院长问加林,是谁让他来法院的。

    “我自己。我自己来的。”加林按照他妈教的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我姓何呢?”

    “我向别人打听的。”

    何院长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转换话题,问加林是什么时候到的孝天城,吃过饭没有。并且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餐票,叫加林先去法院食堂吃了饭再说。

    “不!”加林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的要求,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不吃饭。我要饿死在法院里!”

    何院长一下子惊呆了。

    他停顿片刻,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厉声吼道:“你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再在这里胡闹,铐起来丢到牢里去!”

    负责接待的小伙子对院长的意图心领神会。他装模作样地拿出一副亮铮铮的手铐。

    加林吓得哇哇大哭。

    何院长吩咐那个小伙子骑自行车送加林去地区汽车站,买好车票,让加林返回了双峰镇。

    加林回到白素珍坐阵指挥的双峰旅社,意外地见到了眼睛又红又肿的艳红阿姨。

    李艳红哽咽着说,王厚义因为加林突然失踪,认定是她伙同白素珍把他儿子弄走了。

    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手持菜刀找到李艳红的家里,扬言不交出加林就杀了她全家。

    王青松和李艳红夫妻俩吓得面如土色,完全没有了主张。

    王青松也觉得,白素珍试图带走加林的做法有些过分,是想让厚义哥断子绝孙。他因此与李艳红吵了一架,叫她赶紧去找白素珍,放弃这种不仁不义的举动。王青松向厚义哥保证,他们会想方设法,尽快把加林弄回来。

    看到眼睛哭得如烂桃子一般的李艳红,白素珍因为朋友受牵连而心生内疚。再加上加林的孝天之行又“出师不利”,她只好让儿子跟着李艳红回王李村。

    她精心策划的夺子行动就这样快速流产了。

    王加林对他妈言听计从的历史,终结于他师范毕业那年,也就是白素珍反对他与方红梅恋爱这件事情上。

    至于白素珍为什么反对儿子与方红梅恋爱,我们没有必须劳神费力去探究,也没有必要去评判他们母子孰是孰非。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自那场纷争之后,加林就彻底改变了对他妈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被蒙昧多年的他突然间清醒过来了,开始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白素珍这个人。

    因为王加林没有服从他妈的“命令”,不肯与方红梅“一刀两断”,白素珍恼羞成怒,一改过去的温柔体贴、平易近人,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为了打击报复“叛逆”的儿子,她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显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王加林这才发现,以前在他眼中“完美无缺”的母亲,实际上是一个自以为是、固执己见、蛮横霸道、无理取闹、经常情绪失控、喜怒无常、性格上有缺陷的女人。他甚至不再把父母离婚的过错,完全归咎于他爸王厚义身上。

    白素珍本性是善良的。她对人也比较真诚,通常情况下,不会存心去害人,但由于理性不足且感性有余,所以经常会犯认知上的错误。一旦自己的观点或看法形成,她又特别爱认死理,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容不得别人提不同意见。要是有人反对她,她就会把反对她的人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予以打击,以此来捍卫自己的权威。

    像王厚义、白大货这些本来就有负于她的家伙,自然会被她划定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到死也不会得到她的原谅。而其他没有做对不起她事情的人,哪怕是她最亲近的人,如果不听从她的安排,不服从她的指挥,不积极支持她,哪怕是消极应付她,或者保持中立的地位,她同样会反目成仇。

    简单地讲,她热爱的你就必须热爱,她喜欢的你就必须喜欢,她憎恨的你就应该憎恨,她讨厌的你就应该讨厌。她的爱恨情仇就是你的爱恨情仇。别人的喜怒哀乐,必须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变化。

    王加林违背他妈的意愿,坚持与方红梅走到一起,白素珍不间断地写信痛骂他、呵斥他、贬低他、打击他。那些充满火药味的书信全部汇集在一起,可以赶上鲁迅的杂文集。至于加林千里迢迢地去河北迁西当面挨的骂,我们就不再列举了。唯一让我们感到庆幸的是,钢巴硬正的王加林一直没有屈服,没有被他妈恶毒的唾沫星子所淹死。他参加工作之后,仍然我行我素地与方红梅恋爱来往,而且感情与日俱增。

    白素珍难以忍受儿子的这种忤逆行为。难解自己的心头之恨,她又写信到加林的工作单位控诉。并且亲自去找校长,找教育组长,说加林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品行不轨。极尽所能败坏儿子加林的名声,把这个叛逆之徒骂得一无是处。

    对于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青人来说,亲生母亲的“差评”会给单位领导留下什么印象,会对他的事业和前途产生什么影响,我们可想而知。

    在白素珍与王厚义争夺王李村房产的纠纷中,加林只是表明自己保持中立,不参与父母无益的争斗。他也不要奶奶留下的遗产。结果,白素珍还是不依不饶,在加林结婚时闹得天翻地覆,把儿子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连已经承诺并且送出的礼金,又重新索要回去!

    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母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可偏偏让王加林遇上了。

    他能不心生怨恨么?特别是想起白素珍到处唾沫四溅地造谣惑众,红口白牙地说假话诬蔑他,加林真是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撕烂她那张无事生非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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